封面图片来自德国摄影师 Pickled Thoughts
一
大一新生入学的时候,瞿为和一群男生趴在学生公寓的楼顶看热闹。某手机借开学大做文章,免费送新入学的贫困生每人一部。他们数着:……第6个,第7个,第8个……原来中文系的贫困生这么多,手机一部一部送掉了。数到第12个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个矮小的女孩。她不像别的新生提着大行李箱,她只有一只双肩包,而这只包也和她的人一样瘦小。
手机公司的人热情地把礼盒递给她——好像发现了黄金国一样,男生们同时惊呼道:“她居然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瞿为他们像疯狗一样开始往楼下跑。这会儿,是纯粹体力的较量,谁先跑下楼谁就可能更早地争取到那个女生。瞿为跑得最快,气喘吁吁来到女生面前,干笑数声之后说:“同学,你的包包是不是很重啊?帮你提上楼吧。”
这毫无诚意的讨好当场就宣告失败了,女生说:“谢谢你,不用了。”
“嗯……等等。” 瞿为继续厚着脸皮,说:“反正你也不要,手机给我好了……以后请你吃饭。”女孩回过头来,目光和瞿为的绊上。女孩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在燥热欲睡的正午使人一下子困意全无的眼睛。黑眼珠像乌润的宝石,白眼珠像砗磲珠子。瞿为一时呆住了。
静树领了手机,就送给了瞿为。她和另外三个女孩住一间寝室。那三位一来就把学校发的生活用品,诸如床单被子之类的都扔了,换成具有她们自己风格的那种。只有静树,她使用印着学校标志的一切,包括一只奇怪的塑料脸盆。
那个脸盆超大,可以一起泡上四件毛衣没问题。“农村脸盆!”三个女孩曾在背地里这么说过脸盆的坏话,但她们不敢说静树的坏话。静树是一个让任何坏话都得认命憋回原路去的那种女生。静树来自贵州。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进的中文系。问她为什么不要那部免费手机,她告诉瞿为:我家里人都没有 手机,我有了手机也没人可打。
能想象那样的生活吗?没有手机的生活。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的深处,吃饭,就自己种水稻和玉米;吃菜,就种白菜和莴苣;吃肉,就养 猪,不过一年只能杀一头。除此之外的收入,皆来自勤劳。
深山里的天麻、杜仲、鱼腥草,采来可以换钱。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捉到穿山甲。静树后来跟瞿为讲过捉穿山甲的事:“那东西很笨,听到人声就慌忙钻进土里,这时候人就用铁锹或者镐头敲那块地,穿山甲以为大地震动,就把所有的鳞片竖起,牢牢扎进土里以固定自己,这样,它想跑掉也很 难了。人就把那块土整个地挖起来。”
“这……装死被活捉,也太傻了吧!”瞿为说。“有一个相近的成语叫作茧自缚。”静树说。
二
大一上半年大家过得有点像土里的穿山甲,全在矜持地装死。下半年春暖花开,各种心思开始蠢蠢欲动。静树寝室的芸嘉第一个打破 沉默,向全世界宣布,她喜欢上了上一级的学兄瞿为。马上,隔壁班的另外一个女生向芸嘉宣战,凭什么只有你能喜欢他,我也喜欢!
中文系有个良好的传统就是在谈恋爱这方面从不谦让,他们有个偶像叫普希金不是吗?才华横溢的俄国大诗人,为了爱人和情敌决斗而死,完成生命最华丽的末章。这种故事一个就够了,足以激励本系的莘莘学子。
芸嘉请静树吃饭。在餐馆里,芸嘉一不小心把自己弄醉了,对着静树磕头如捣蒜,请静树帮她递一封情书给瞿为。喝醉的芸嘉不知道自己开始吹牛了,什么她的爸爸是亿万富翁,她在高中就开宝马, 她入学的加分走了后门花了十万块,还有,她家的狗是纯种的罗威纳从国外空运来的……静树听着,不知道该如何插话,她和芸嘉真的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正在这时,有几个男生坐了过来。“吹,继续吹!”一个男生 拍拍芸嘉的肩膀,另外一些人跟着笑了。静树抬头,看到了瞿为。
“我没吹牛,这些都是真的,是真的!”喝醉了的芸嘉一直在争辩,她已经醉到根本意识不到她喜欢的瞿为哥哥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酒后失态。最后,大家一起把芸嘉扛回了寝室。
芸嘉在寝室呕吐,撒酒疯,骂人,在另外两个女生被吓跑了以后,静树默默地把房间收拾干净。她看 着芸嘉熟睡的脸,这是一张大概从十二岁起就用倩碧甚至娇兰保养的 小脸儿。这张脸常常会露出对这世界、对不如她的人的鄙薄和傲慢,却也会在真心喜欢的事物面前软弱哀伤。看,这会儿,她流泪了。
“帮我跟瞿为哥哥说……”芸嘉抓住静树的手,“我前世就和他认识,我有强烈的感觉,我们今生能相逢很不容易的,一定要告诉他。”
如果换作别人,可能会骇笑芸嘉是穿越小说看多了。但静树只是觉得芸嘉很可怜,很弱小,很单纯,需要帮助。静树愿意替芸嘉转达那封情书。其实,静树不知道,芸嘉在此前都恋爱过至少十次,个个都发展到山盟海誓的地步,甚至前男友中至少还有两个保持着联系。
静树没谈过恋爱,她不知道有些恋爱可以这么谈。
三
静树被瞿为拉进羽毛球社。话说古往今来,大学里的男生都会用这一手追女生,或者,他们也会嘴硬说这只是友谊。大半年过去,静树球技进步飞速。这一天,静树和瞿为打球,静树照旧感觉到来自女生们的敌意。是的,瞿为太耀眼了,和他单独在一起的女孩理应遭到众人嫉妒。球打累了,两人坐在椅子上喝水休息,静树拿出一封信递给瞿为。“什么?”瞿为看了一下信封,上面有芸嘉的落款。“咳?!情书?”
“回去看看吧。”静树说。
瞿为静了一会儿,然后,他以修长的手指把那信封仔细对折,哗,撕成了两半。然后他再把每一个两半对折,撕成四半。一直撕到他撕不动了为止。他缓慢地充满兴致地撕完,用衣襟兜着纸的碎屑去找垃圾筒。
静树一动不动地看着瞿为干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责问瞿为为什么不尊重别人。她等瞿为回来,对他说:“我先走了。”
“你等等。”瞿为喊停了静树,忽然说:“你知道吗?人,是没办法和 一个自己嫌弃的人相爱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嫌弃也不行。芸嘉什么都 好,可是我嫌弃她,知道吗?她就是让我觉得恶心。”
四
众所周知,大学教室的第一排座位总是鲜少有人光顾,倒是最末一排常常人满为患,有时候还要占座。一种事物的存在一定有它的道理,最末一排的优点:一,便于打瞌睡,二,便于逃走——如果这间教室有后门的话。
有很多课太无聊了,导致阶梯教室发生过集体逃跑的事。下课前老师会惊讶这间教室怎么空了,那些人是怎么完成了乾坤大挪移的。
老师会问永远坐在第一排的静树:他们都哪去了?静树就笑,从不多嘴。静树独自坐在前面,留给大家一个瘦瘦的背。这是一个不怎么性感也无所谓看头的背,T恤里面,有时候隐隐透出胸罩带子的痕迹,一条 横过背部,两条直越肩胛。除此之外,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小孩的背,瘦怯怯的,几乎可以忽略它的性别。
这一天,教室的后门不知被谁给锁上了,结果三个班的人迫不得已全留下来听课。老师被人数爆满的场景弄得受宠若惊,过足课瘾,忍不住要叫学生答问。静树是他唯一记得住名字的学生,静树站起来讲《黍离》的意义。这时候,从后方的人群里,一瓶墨汁被丢过来,准头很好,全部泼在静树雪白衣裳的后背。
教室一下子静了。墨汁从衣服上滴下来的响声都听得到。滴答,滴答,滴答。
静树回过头去,看到芸嘉怨毒的眼神。这双眼睛隐藏在人群里,想不被看见,又想被发现。
很快中文系开始流传墨汁的故事:一个贫穷但有心机的姑娘,抢走 别人的男朋友,被事主在教室当着一百多人教训了。故事的主角静树,后背被人指指点点,胜过 T恤上沾满的墨汁。但静树不理会,每周约好和瞿为打球,她还是会准时出现在球馆。
五
静树没有手机,瞿为每次都亲自到女生公寓楼找她。有时候瞿为遇见芸嘉,芸嘉高高昂起头与他擦肩 而过。熟视无睹,不打招呼,芸嘉恨瞿为也恨静树。
瞿为说:“我们好像被像我被好们像好被像被众叛亲离了。”
静树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静树去咖啡馆打工。一天,店里值晚班的男孩请假,说晚一点来,要静树先替他顶班。结果,那个男孩还是翘班了。静树深夜下班,走在路上遇见了几个人,一路滑着滑板跟住她。“听说你就是那个狐狸精?专门抢人男朋友?”一个男的伸手过来要碰静树的下巴,静树后退,另一个阻住她的退路,开始用滑板抽她的脸。脸上不知哪处流下的血,像大雨点,重而热,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静树倒在地上,月亮白又大,像一块糖霜。她忽然非常想念贵州的月亮。
她没有做错什么而遭遇荼毒,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不公平。一个轻浮的流氓弯下身来扯静树的衣服。就在这时,有人走过来踢走那只脏手,静树没有看清楚那是瞿为,她脑震荡,已经昏迷了。瞿为开始和那些流氓打架。他们打了很久很久,像古代的侠客和匪类的决斗。天亮了,世界变成了浅蓝色,之后是浅黄色,洒水车开过来,太阳升起来,知了叫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静树总是幻听,听到知了的合唱。沙哑的长嘶,像汽车喇叭那么响,一声高过一声。
瞿为力气耗尽,被当作武器用的手机甩在十米开外,他没有力气去捡。他只有一点点力气抱起静树说:我喜欢你。
六
买凶打人之后,芸嘉躲到南亚,逃避校方的惩罚。
静树的伤渐渐痊愈,又重新回到咖啡馆兼职。静树的同事,那个总爱让静树顶班的男孩子说,他很抱歉,以后愿意保护静树下班。他真的做到了,买了一辆二手机车,载着静树回学校,限时专送,十五分钟,把她平安送达。
静树坐在男孩身后,戴着头盔,车开得太快她不得不抓紧他的衣服。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生挨得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呼吸,还有头发和衣服的气味。静树说:“那天晚上是你救了我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来了,我可能会被打死。”
男生愣了愣,他沉默。反正沉默与谎言从来不用画等号。静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瞿为了,她不知道瞿为还躺在医院里。
那天晚上的刀子到医院时还一直插在身上,弄得那些护士大呼小叫。瞿为养伤养了一个月。静树没有手机,他没办法联络到她。但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想给她添麻烦。
喜欢一个人可能就是这样,你会变得懂事了。你也会变得英勇又浅薄,愿意为他两肋插刀,或者插别人几刀也行。
瞿为出院的时候,静树已经恋爱。对于静树来讲,这是很郑重的恋爱,为一个救了自己一命的男生动心,理由很必要很充分。况且,那个男生也是贵州人,当他们用家乡话 交谈时,她不再觉得孤独。
瞿为第一次为女生流眼泪。第一次发现自 己如此懦弱,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把静树抢回来,他不敢那么做,怕她 觉得自己不好。
这样过了半年。芸嘉回来了,对静树说:“对不起不对起不起。”芸嘉跑去柬埔寨、老挝那些国家游历,晒成了金棕色,剪短了头发,
已然忘记了瞿为带给她的痛苦,当然,她也忘了她给别人的伤害。 芸嘉跟寝室的女生闲扯,“你们知道吗,柬埔寨有好多好多!那是早年战争时埋下的,没有清除。有很多无辜的人被炸残。野草丛生的地方不能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能去,关着门的房子不能去。因为有,一不小心就要你的命,或者一条腿。有的只有一瓶香水那么大,杀伤范围是25米!”柬埔寨令芸嘉顿悟人生,在别人的残忍中,她学习善良。
七
静树对男朋友说:“我:我不我喜不欢喜这欢里这里。”
男朋友没有接话。静树继续说:“我想回贵州了,我在贵州等你好吗?你毕业以后,回来和我在一起。”
男朋友大惊失色:“你在想什么,我们好不容易从那里考出来,你还 要回去?你疯了!再说,你现在回去,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自己吗?”大道理真有威慑力,说得又大声,用普通话,每说一句,静树就往后退一 点。“你走!我是一辈子不会回贵州的!”男朋友气咻咻地走掉了。
静树不知道贵州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大家都不想回去。也许那儿太远吧,回家的路,那么辗转曲折。先要坐飞机到贵阳,再坐火车到遵义,再坐汽车到凤岗,再坐另外的汽车到土溪镇。路要从一座山的山脚 盘旋上升,绕到另一座山,再继续绕。这样,转上几百个圈,才会到达静树的家。
静树与男朋友分手了。 静树有时候想,如果她的选择是错误的话,那么,她独自去承担,要比拉上另一个人好很多。现在,瞿为走到静树公寓的楼下,喊静树的名字,要她下来。他还欠她一顿晚餐,那是相识之初答应的事,现在作为结束的仪式。也好。
他们坐在一起,四个菜,一个汤,没有喝酒。瞿为拿出一只新手机,递给静树。“你愿意为我改变一个习惯吗?
这个手机,只有我的号码,你只需和我联系。”静树点点头。秋天,她离开了城市,回到家乡。行装一如来时一样轻简,或许她在来时就没有想过久留。她真的觉得家乡好美,牛羊在山坡吃草,黄狗在院子里睡觉,邻人的小孩在用最熟悉的乡音唱山歌,梯田已经泛黄,谷物即将成熟。
静树的那只手机没有响起,她渐渐完全忘记它的存在。一个月以后。 手机忽然响了。瞿为的声音传过来:“我在去往你家的路上,只是,我迷路了。你能来接我吗?” 静树拿了手电,推开木屋的大门。秋天深了,夜风很凉,迎面,微暗的黄昏,落下绵细晶屑般的雨,她看到背着大包的少年站在面前。 “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这以后,静树和瞿为生活在贵州的山里,终生所学尽数荒废,但是他们相爱至深,想来应该很幸福。